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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章 摸魚兒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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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去茂陵送大殯還未歸。南書房中其實並沒有什麽差事。

曾少陽把王疏月安排在西二所裏住著,雖說在宮裏當差,不能有奴才伺候,但曾少陽還是把一個叫善兒的小宮女放在她的屋子裏掃少服侍。王疏月並不是一個多事的人,加上宮裏規矩多,稍不留神恐犯忌諱。再有皇帝回來,就要行冊封的大禮,各處都緊鑼密鼓地在備大事,不免亂。

她便索性不走動。每日聽曾少陽說南書房的日常的差事和規矩。

王疏月從曾少陽口中聽來得皇帝,全然是個沒趣兒的人。他在生活上沒有什麽隨時而變的喜好,好像一切都是經年的習慣而已。

比如,他喝茶,從來只喝宣城的敬亭綠雪,那是安徽最古老的名茶。茶味濃,沖泡兩三次而香不減。曾少陽說:“這也就是咱們萬歲爺的老辣,聽老師傅說,茶這種東西特別有靈氣,什麽年歲的人,吃什麽品性的茶。這茶從前慣先祖爺的口,那時年輕一輩的皇子都飲不大慣。您知道,咱們先帝爺當年入主中原……”

曾少陽的毛病是,說起一個話頭,就前前後後停不下來。

但他說到的老辣這個詞,王疏月琢磨了很久。

曾少陽的意思,她認一半,還有一半她卻覺得越想越有趣。

漢人喜歡給天下名茶編撰傳說,以此增加風雅之趣,大多沒有實證可考,因此不同年代,不同地方的傳說都不盡相同。不過,敬亭綠雪的傳說,卻很有意思,無論哪一個傳說,茶名中的“綠雪”二字,都是來自某個女人的名字。

這裏面有些文人意淫之樂。滿人不一定知道。

所以,皇帝也一定想不到,後來自己端坐品茶的姿態,在王疏月眼中,總有那麽點子人模狗樣的悶騷氣。

“主子爺不喝淡茶,王疏月,這一盞子下得功夫還是不夠。”

說這話的是春環,她已經擬定在大開春時就放出去。曾少陽請她教王疏月規矩。若換了以前□□接手差事的宮人,她早便拿著板子打了,但曾少陽留過話,不得將她當一般的奴才那樣待。

她便沒了法子。

但她還是不肯給一點子好臉色。

曾少陽時常看不過,也會勸王疏月:“姑娘別在意,這是她的好處,萬歲爺在府裏就用慣了她,就是因為她謹慎,伺候主子們七八年,點子錯處都沒有。”

王疏月道:“那為什麽不留著多使幾年呢?”

這就是曾少陽不知道也不能問的事了。“這怕就是主子們的恩典了。這年紀放出去還能配個好人家,再晚些,不就耽擱得了嘛。”

“春姑姑她自個……願意出去嗎?”

“哎喲,這天大的恩典,誰不願意啊。”

也未必吧。

人心都在長在一層皮肉裏面。怎麽看得見呢。

王疏月擡手喝了一口自己泡的茶,眉毛一下子皺在了一起。

都苦成藥了,還不夠濃啊。

***

聖駕在二月初回鑾。

先帝爺的大事終於漸漸落下帷幕。

這些跟著皇帝奔波的大臣像是被從牢裏剛放出來的囚犯一樣,終於能回家洗澡剃頭,吃頓好的。各處的衙門都散了,王授文卻在還在正陽前的‘天地春’樓上磨蹭。

程英小解回來,跟著的人去下頭拿厚袍子。

“王老,這還不回去,還沒在這內城裏鎖夠。”

王授文擺了擺手:“你那宅子裏熱,你趕緊回吧。”

他這麽一說,程英到不好走了,接過下人拿來的袍子鋪在膝上,重新又坐下來,起了另一個話頭“我看明年,定青能補戶部那邊的差。”

王授文吐出一口酒氣:“這哪裏說得準。”

“你的兒子,走你的門路,天經地義,就看你老肯不肯。”

王授文搖頭:“算了,再放他在外頭幾年,等朝廷穩下來再說。”

程英嘆了口氣,“怎麽,他母親這麽大的事你有沒讓他回來?”

“他母親留的話,不叫他回來傷心。”

“哦。”

程英看著自己面前的空杯:“那苦了你家的女孩子。”

王授王靠向椅背,把杯中的餘酒喝盡:“已經給宮裏調(河蟹)教了。管不了咯。”

漢臣之間不大願意深說這種把自家女兒送給旗人家伺候的事,雖大家都有博前途的心,但說出來畢竟不好聽。

這邊王疏月跟著春環在榻上鋪黃色緞面的墊子。

曾少陽走進來道:“春姑姑,敬事房尋姑姑問話。”

春環站起身,“知道了。”說完又對王疏月道,“把褶皺碾平,一絲兒都不能剩,過會兒子,我會來瞧。”

“是。”

她一走,曾少陽也跟著出去了。

南書房此刻就剩了她一個人。她碾平榻上的褶子,也就再無別的事,皇帝不在的時候,南書房的差事其實頂清閑,除了一樣不好,就是這站的規矩要命,南書房裏只有兩方書案,一方是皇帝的,還有一方在西南角的窗下,是給南書房行走的大人們替皇上擬旨備的,再有就是她眼前的這張黃緞榻,皇帝疲累了,也會在上面小躺一會兒。

這些東西都是有主的,所以宮女和太監就只能站著,其實不說他們了,連外頭的王爺們進來,也只能在皇帝面前站著,他們把這兒叫南書房的“站規矩”。

王疏月百無聊奈,便立在書架前看掃看書脊。

皇帝喜歡看的書大多是史書,中間也有幾本前明漢人的文集,看起來被翻地特別勤,書脊處的線裝都有些被消磨了。

她正想去細看,那是誰的文集,忽聽見外面傳來了人聲。

先跨進來的是張得通,他倒是一眼見看見了王疏月,又一掃裏外,除了她是站裏面伺候的,其餘的竟都是進不來的奴才。他到也沒多說什麽,只使了個眼色,叫她退到該退的位置上去。

接著皇帝便跨了進來,身後還跟著十二爺,他一面走一面翻一冊書,面上難得掛著笑容。“這文章寫得好!”

這會兒似沒有政事,十二爺臉上的表情也是松和的。跟在皇帝身後道:“陳如晦他們要曉得,自個的文章能得皇上您這麽一句讚,怕是得去祖墳上磕頭。”

“話不能這麽講,這些人年輕氣盛,又都自詡鐵頭不怕死,沒登科你還能從文章裏看到些針砭時政的話,以後妻小在室,他們未必敢把文章寫程這樣。”

“是,皇上說得是。”

皇帝仍沒有擡頭,走到他榻上坐下。又往下看了十幾行,這才想起十二爺還在他跟前站著。“哦,對了,你先回去歇著。”

十二本來也不想在這裏站規矩,見幾日是閑局,王授文程英都不在,忙順答道:

“是。臣弟告退。”

“張得通。”

“奴才在。”

“送送你十二爺。”

張得通也是無法,本來皇帝不點他的名,他是想安排何慶去送的,畢竟留那位王姑娘一個人在裏面伺候,他總覺得心裏跳地砰砰的。走到外面的時候,還刻意叮囑了何慶一聲。

“仔細聽著動靜。”

皇帝並沒有註意到南書房裏換了人。

他手裏的那冊子文章是外城科舉士子所舉鴻筆文社刊刻的社稿,所論是《學而時習之》全章,許是當真寫得好,皇帝看得入神,半個時辰過去,竟連茶也沒有要。

王疏月終於有了一段長而安靜的時間去通體打量皇帝。

平日裏哪怕隔得再近,這個行為都是要掉腦袋的,但她此刻站在書架的後面,只要她不露頭,皇帝的角度是看不到她的。

其實皇帝和賀臨長得不像。但體格是相似的。

他穿著藏青色常服,外頭照著一裹圓的皮襖,起先沒脫,這會兒書房內的炭暖起來了。他便隨手脫下來,擱在了榻上。

那襖子大,鋪開便占了榻面一大半的空間,若是平時春環一定會立刻過去替主子收掛,奈何今日在的是王疏月。她沒真正服侍過人,南書房規矩雖然學了個七七八八,但這樣的零碎細節,她還沒搞明白。

皇帝覺得有些施展不開,不悅地開口喚人:“春環。”

沒人應他。

皇帝有些不耐,不過他今日心情好,還是耐下來,提高聲音又喚了一聲。

然而還是沒有人應她。

皇帝放下書,往書架後看了一眼。

那裏向來是宮女們當值站的地方。架角後面露出春綢滾毛兒氅衣的一角。

“何慶可在外面”

“奴才在,主子爺。”

“進來。”

南書房這個地方,通常他們都只在外面伺候,這會兒皇帝突然把他喚進去,他摸不著頭腦,身子也躬得格外低些。

剛進去,便一眼子瞧到了散在皇帝身旁的皮襖子,“喲,這怎麽……”

他忙上去收掛好,這才回來伺候皇帝脫了靴。

一面道:“皇上,有事吩咐奴才。”

皇帝翻了一頁書,擡手朝書架後頭指,聲淡淡的。

“把人帶出去,打十板子,以後也不得再放進來。”

何慶邊往書架後走,邊想春環是最謹慎妥帖的,今兒是犯了什麽錯處。他還沒想明白,迎面卻看見了王疏月的臉,這可把他嚇楞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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